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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精)

  • 定价: ¥68
  • ISBN:9787807682950
  • 开 本:32开 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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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折扣:
  • 出版社:三联书店
  • 页数:4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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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书中收录了作者近年来写作北京的20篇长文和1篇后记,涉及老北京的历史空间、文化氛围和民俗百态。行文重考索,细查古籍、笔底钩沉与实地考证相结合,内容丰满立体可信。如作者所言:“这将是我写作北京的最后一本书,下笔之前,颇有些犹豫踟蹰,便格外慎重一些。”“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写出老北京从历史长河中延续下来、流淌下来的变与不变的辩证之流、交错之流,以及我们和这座古都有着切肤之痛的共同的情感,与这座古都血脉相连的共生共有的记忆。”

内容提要

  

    走在北京城里,不经意间就会和“历史”擦肩而过。人们熟知、游客追捧的,多是作为景点的历史遗迹。但事实上,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历史,藏匿在古都北京的街巷花木、古旧建筑、民俗百态,甚至泛黄的纸页之间……本书所记述的,便是这些常被人忽视、却带着温度和情味的历史文化载体。
    全书聚焦老北京的事物与记忆,内容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写作对象为具有老北京特色的零散事物;第二部分聚焦胡同;第三部分侧重民俗;第四部分锁定以前门为代表的宣南地区;第五部分谈“纸上风物”。作者笔下的北京虽然在地理上和人们近在咫尺,但传统层面、记忆层面、文化层面的北京,已渐行渐远;加之这是作者写作北京的收官之书,在格调上带有“挽歌”色彩,故定名《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
    全书行文尤重史料考索,其间点缀着作者作为资深北京人的生活经历及亲笔绘制的插画,既是一部立体的城市文化史,又是一部人文的“旅行指南”,还是一部北京的“私家画册”,具有多维度的可读性。

作者简介

    肖复兴,1947年出生,当代著名作家。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10年的大中小学的教师。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那篇绿绿的爬山虎》《童年的小花狗》《荔枝》《小溪巴赫》《拥你入睡》《宽容是一种爱》《孤独的普希金》等三十多篇作品入选人教版、苏教版、上海版、北京版、鄂教版、鲁教版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新加坡等国的汉语教材。曾多次获得优秀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并荣获首届“全国中小学生最喜爱的作家”称号。

目录

北京的树
京城花事
北京老门联
北京老旅馆
北京老饭庄
京城的点心、面包和汽水
北京四合院里的门窗、顶棚和瓦
胡同里的庙
胡同的声音
胡同的名字
胡同五章
京都夏忆
京都冬食
上元灯记
前门看水
前门四街
宣南文化三论
附 编
一笔占尽秋江月
——京剧人物画谈
寻常市井入丹青
——北京风俗风情画谈
几度沧桑感旧京
——老北京文化书写谈
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代后记)

前言

  

    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代后记)
    1930年,林志钧先生为陈宗蕃《燕都丛考》一书所写的序言,开端先借题发挥,说了一段他曾经住过的宣武门外:“老墙根地旷多坎陷,其接连上下斜街处,则低峻悬绝,考辽金故城者,辄置为辽南京金中都北城墙址。”接着,他历数上下斜街曾经的名人居处后,具体写了一段下斜街的土地庙:“庙每月逢三之日,则百货罗列,游人摩肩接踵,与七八两日之西城护国寺、九十两日之东城隆福寺,同为都人趁集之地。”
    读这些文字,可见得林先生对老北京的熟悉,更可见得林先生对于老北京的感情。这确实是只有对老北京非常熟悉并具有深厚感情的人,才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的话。林先生的这番话,让我想起清人黄钊当年同样目睹这段辽金故城时,曾写下的诗句:“辽废城边可放舟,章家桥畔想经流。百年水道几难问,空向梁园忆昔游。”
    如今,还有多少人留心诸如宣武门外章家桥、梁家园这些老街巷变迁的历史呢?谁还会关心现在宽阔的宣武门外大街,曾经有过辽金时代的老城墙根、老河道,有过热闹的土地庙,云集过那样多的名人故居呢?喧嚣尘上、车水马龙的马路和马路两旁林立的高楼,早已经遮盖淹没了过去的一切;吹不散雾霾的风,却容易把依稀残存的记忆吹散得七零八落。
    那天,读戴璐《藤阴杂记》,其中一段写道:“京师戏馆惟天平园,四宜园最久,其次查家楼月明楼,此康熙末年之酒园也。查家楼木榜尚存,改名广和。余皆改名,大约在前门左右,庆乐中和似其故址。自乾隆庚子回禄后,旧园重整,又添茶园之座。”不禁感慨,旧时京城最老的戏园子天平园、四宜园,到了清末变化甚大,在旧址重建新楼,已经面目皆非。历史年头其次的查家楼,那时木榜尚存,如今不仅木榜早就见不到了,就连老戏楼也早已不存,后来复建的新楼也摇摇欲坠,一直在重修,高高的吊车,一直在剧场前立着,恐龙骨架一样,不知是在眺望过去的岁月还是未来的时光,总之,好多年过去了,只见它突兀地立着,未见广和楼立起来。
    如今,硕果仅存的中和戏院,虽还在旧地,却早就关张,徒存旧名,有尸无魂。庚子大火,中和戏院和大栅栏一条街一起被烧毁,重建时颇费周折。那时,中和戏院是永定门外花炮制造商薛家的祖产,但临街门道那块地方另属他家,要价很高。最后,还是瑞蚨祥的孟老板出资摆平,方才使得中和戏院能够重张旧帜。不是瑞蚨祥的老板心疼中和老戏院而一掷千金,而是那时他正在热捧名伶徐碧云,中和重建之后,孟老板将投资的股份赠送给了徐碧云。这一切戏院内外发生的故事,又有谁记得、有谁关心呢?放翁诗说:“八千里外狂渔父,五百年前旧酒楼。”说是戏楼,也正合适。而今,旧戏楼奄奄一息还在,如孟老板一样的狂渔父早已不在了。
    戴璐所说的戏楼云集前门左右的盛景,只如前朝旧梦、明日黄花。如今不仅戏楼凋零,就连整个前门大街都被改造得二八月乱穿衣一样似是而非,仿旧的赝品排列成阵的老店铺里,今天卖这个,明天卖那个,变脸一般,让人莫衷一是,令前人不识故地,让后人误入歧途,如吴梅村诗中所叹:“放衙非复通侯第,废圃谁知博士斋。”
    那天,翻看《中华竹枝词全编(北京卷)》,忽然发现其中写青云阁的不少。青云阁作为清末民初北京四大商场之一,确实曾经名噪一时,其门额“青云阁”三个端庄有力的颜体大字,是当时书法家何诗荪所书。其中有这样两首:“青云阁上客常满,青云阁下马如飞。一路青云闲到此,管他人事几芳菲。”“青云阁矗正阳前,第一楼高插碧天。鬓影衣香消月夕,不教海上美青莲。”后者说的“青莲”,指的是上海福州路上有名的青莲阁茶肆,在这里是将青云阁与之媲美。前者则说的是青云阁当时的热闹非常,所谓“客常满”,不仅是吃喝购物,还有游乐,当时的诗人兼书法家萧湘(书法家萧劳之父)就有诗说青云阁“万种华洋货物储,打球人更乐轩渠”。
    如今,青云阁尚在,在观音寺街和杨梅竹斜街,还可以看到它完整的前后门,门额上“青云阁”三个颜体大字也依然清晰。只是,有多少人记得,青云阁曾经有过如此的辉煌?当年,鲁迅、周作人、梁实秋、张恨水等人,是那里的常客。那里的玉壶春饭馆的春卷和虾仁面,曾经是鲁迅先生的最爱;那里的普珍园,传说是当年蔡锷和小凤仙相见的地方;那里的小舞台,梅兰芳和马连良都演过戏;那里一楼专门经营旧书的福晋书社,是很多爱书人光顾的地方。
    又有多少人记得,北平和平解放之后,青云阁成了市政府的一个招待所。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它没落了,大门紧闭,只剩下一个空壳。前几年,曾经雄心勃勃整修一新,重张旧帜,建起了小吃城,开门揖客,梦想梅开二度。谁想一年光景不到,北京小吃没能救得了它,它再次没落,彻底关门,只留下门额上“青云阁”三个大字,苍凉地面对如水残阳。
    那天,偶然读到吴梅村和胡南苕关于金鱼池的诗。其中,吴诗:“金鱼池上定新巢,杨柳青青已放梢。几度平津高阁上,泰坛春望祀南郊。”胡诗:“日射朱鱼吹浪泳,花随彩燕扑帘飞。”想起《帝京岁时纪胜》里说到的金鱼池:“池阴一带,园亭甚多。南抵天坛,芦苇蒹葭,一碧万顷。”更有棋罢不觉人换世之感。吴、胡二位诗中所说的有燕、有柳、有花、有鱼、有阁、有坛的情景,会让今日人们难以想象;《帝京岁时纪胜》所说的“芦苇蒹葭,一碧万顷”,更会让人以为不那么真实似的。只要看过老舍的话剧《龙须沟》,就知道不过百年,曾经柳荫鱼影、游人摩肩接踵的金鱼池,早就变成了臭水沟,如今,又已经变成了改造后的居民小区。地理意义上的金鱼池,经过时代的变化、时间的发酵,已经有了历史意义上的新的概念与意义。
    如果再看,金鱼池之北有金台书院,之东有药王庙,之西有精忠庙。金台书院旧址尚存,精忠庙却先变为工厂,后和药王庙一起履为平地。如今,走在天坛城根下,往北望去,谁还能想象得到金鱼池当年不俗的风光,想象得到金台书院曾有过的书声琅琅,想象得到每年4月药王庙要酬戏于百姓的盛况,想象得到当年北京城唯一一处祭祀岳飞的精忠庙,曾经有过老北京人独特的祭祀方式——“土塑秦桧以煤炭燔之至尽,曰烧秦桧”呢?
    这样白云苍狗的变化之地,还可以举出很多。
    比如,当年,崇文门内,同仁医院和利亚药房之西和之北,均是空地,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后,成为各国洋人的跑马场和演兵场;而如今游人如织的天坛,旧时则被认为“距城较远,游者仍稀”;“永定门左安门后安门一带,仍多荒僻,苇塘菜圃与冢基相间。昔年官立多义冢,多在外城以内;施粥厂舍,亦均在南横街三里河各处,以其为贫民之所麇集也”。现在,走在这些早已经是楼群密集、人流如蚁的繁华地段,有多少人会知道、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由此感慨北京城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比如,沿前门楼子一直向南,当年,永定门外的沙子口是赛马之地;南顶村是踏青之地;西南侧的南海子是皇家狩猎之地;正阳门之右的关帝庙,每年五月十三是进刀马于关老爷之地,《帝京景物略》中说:“刀以铁,其重八十觔,纸马高二丈,鞍鞯绣文,辔衔金色,旗鼓头踏导之。”如此之举被称为“单刀会”。
    如今,走在这些旧地,还会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老故事、老传统、老礼数呢?前门楼子还在,其左右的关帝庙和观音寺都早已经不在,“单刀会”只存在于老戏文之中。南顶,先成为肉联厂——当时北京最大、最现代化的牲畜屠宰场;现在变成了四环旁的楼盘。南海子,如今成了湿地公园,四周商业楼盘林立,建成一片新的社区。
    有一日,我去南顶旧地,找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当年,我去北大荒,他被分配到了南顶的肉联厂,围着一口硕大的铁锅炸丸子。而今,他住在肉联厂拆迁后分给他的一套楼房里。他开玩笑对我说:“炸丸子的车间,变成了我的住房!”想起民国时的竹枝词:“日丽风和天气清,城南十里小游亭。晚来共看飞车去,柳外一帘酒旆青。”那时的景象,实在难以想象,前朝旧影,今日新景,日落云归,人去梦来,不觉慨然。
    同一天,从南顶回家,路过沙子口,那里我曾经是那样的熟悉,沙子口西口的北京第一食品厂和东口的沙子口医院,往里走的沙子口小学,从童年到年轻的时候,我去过很多次。如今,大街两旁高楼林立,宽敞的大道上车水马龙,过街天桥上的人群川流不息,想当年五陵年少扬鞭策马之地,如此的沧海桑田,使眼前的街景恍然如梦。
    古诗说:“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更何况经历过漫长岁月的北京,其中的沧桑变化是极其正常不过的。要看到,这些变化之中,有很多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会有的变化;同时,也要看到,这样的变化,多是以历史发展为依托的,而不是想当然的粗暴的变革。更重要的是,对于北京这样一座古都,不应忘记老北京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在这些变化之中,要寻找到有规律的脉络,让后人依据历史的罗盘,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感受到回家的路上扑面而来的浓烈的乡愁。
    加拿大学者雅各布斯在她所著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写道:“老建筑对于城市是如此的不可或缺,如果没有了它们,街道和地区的发展就会失去活力。”她特别强调:“必须保留一些各个年代混合的旧建筑。保留这些旧建筑的意义决不是要表现过去的岁月留在这些建筑上的衰败的或失败的痕迹。……旧建筑是不能随意取代的。这种价值是由时间形成的。”她说,这些旧建筑“对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街区而言,只能继承,并在日后的岁月里持续下去”。
    而如今走在北京,簇新的建筑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怪诞的建筑强暴地闯入眼帘,全然是一副国际大都市的风范。即使走在旧城的老街区,那些雅各布斯所说的“老建筑”“旧建筑”,也已经所剩无几。在破旧立新、维新是举的城市建设伦理作用下,这些老建筑、旧建筑,已经破旧不堪、千疮百孔,并不值钱,命中注定要沦为推土机下的死魂灵,人们哪里会觉得它们的价值是“由时间形成的”,是无可复制的,是无与伦比的,是应被守护的城市发展的活力源泉呢?随着这些老建筑、旧建筑的消失,更可怕的是和它们连在一起的记忆,也一并消失,以为新改造完成的城市空间,就是以往老北京历史的倒影和地理的肌理。那么,老北京真的就彻底消失而无可追回了。
    此次从北京来到美国,在孩子家住了小半年,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为三联生活书店写作这本书,就是希望以一己残存却顽强的关于老北京的书写,唤回我们对于老北京的记忆。我一直相信,记忆在,老北京就在。记忆,是能够让老北京复活并显影的最后一副筹码。
    关于老北京的书,我已经写了《蓝调城南》《八大胡同捌章》《我们的老院》等几本书。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写得好一些、深入一些,写出老北京从历史长河中延续下来、流淌下来的变与不变的辩证之流、交错之流,以及我们和这座古都有着切肤之痛的共同的情感,与这座古都血脉相连的共生共有的记忆。
    逝者如斯,这将是我写作北京的最后一本书,下笔之前,颇有些犹豫踟蹰,便格外慎重一些。去年年底从北京来到美国,带来了部分写好的稿子需要重新改写和补充,而更多需要新写的篇章,该如何下笔,总觉得心里没底,便不忙动笔,先从图书馆里陆续借到很多的书,开始着手做写这本书的准备,希望准备得充分一些,下笔的底气能够稍足一些。如今,这本书终于完成了,我松了一口气。要感谢三联生活书店和本书责编李方晴女士的信任和鼓励。要感谢我的孩子和他所在的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的帮助。
    来的时候,雪花纷飞;写完的时候,春雨潇潇。回到北京,重新修改一遍,已经是夏日炎炎时节。日子过得真快!不禁又想起了熟悉的布罗茨基的那句话:“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布罗茨基这句话的意味和针对性,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在飞速变化中渐行渐远的老北京,都尤其应验。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这本小书《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我不知道能否做到。
    2018年6月21日
    写毕于北京

后记

  

    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代后记)
    1930年,林志钧先生为陈宗蕃《燕都丛考》一书所写的序言,开端先借题发挥,说了一段他曾经住过的宣武门外:“老墙根地旷多坎陷,其接连上下斜街处,则低峻悬绝,考辽金故城者,辄置为辽南京金中都北城墙址。”接着,他历数上下斜街曾经的名人居处后,具体写了一段下斜街的土地庙:“庙每月逢三之日,则百货罗列,游人摩肩接踵,与七八两日之西城护国寺、九十两日之东城隆福寺,同为都人趁集之地。”
    读这些文字,可见得林先生对老北京的熟悉,更可见得林先生对于老北京的感情。这确实是只有对老北京非常熟悉并具有深厚感情的人,才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的话。林先生的这番话,让我想起清人黄钊当年同样目睹这段辽金故城时,曾写下的诗句:“辽废城边可放舟,章家桥畔想经流。百年水道几难问,空向梁园忆昔游。”
    如今,还有多少人留心诸如宣武门外章家桥、梁家园这些老街巷变迁的历史呢?谁还会关心现在宽阔的宣武门外大街,曾经有过辽金时代的老城墙根、老河道,有过热闹的土地庙,云集过那样多的名人故居呢?喧嚣尘上、车水马龙的马路和马路两旁林立的高楼,早已经遮盖淹没了过去的一切;吹不散雾霾的风,却容易把依稀残存的记忆吹散得七零八落。
    那天,读戴璐《藤阴杂记》,其中一段写道:“京师戏馆惟天平园,四宜园最久,其次查家楼月明楼,此康熙末年之酒园也。查家楼木榜尚存,改名广和。余皆改名,大约在前门左右,庆乐中和似其故址。自乾隆庚子回禄后,旧园重整,又添茶园之座。”不禁感慨,旧时京城最老的戏园子天平园、四宜园,到了清末变化甚大,在旧址重建新楼,已经面目皆非。历史年头其次的查家楼,那时木榜尚存,如今不仅木榜早就见不到了,就连老戏楼也早已不存,后来复建的新楼也摇摇欲坠,一直在重修,高高的吊车,一直在剧场前立着,恐龙骨架一样,不知是在眺望过去的岁月还是未来的时光,总之,好多年过去了,只见它突兀地立着,未见广和楼立起来。
    如今,硕果仅存的中和戏院,虽还在旧地,却早就关张,徒存旧名,有尸无魂。庚子大火,中和戏院和大栅栏一条街一起被烧毁,重建时颇费周折。那时,中和戏院是永定门外花炮制造商薛家的祖产,但临街门道那块地方另属他家,要价很高。最后,还是瑞蚨祥的孟老板出资摆平,方才使得中和戏院能够重张旧帜。不是瑞蚨祥的老板心疼中和老戏院而一掷千金,而是那时他正在热捧名伶徐碧云,中和重建之后,孟老板将投资的股份赠送给了徐碧云。这一切戏院内外发生的故事,又有谁记得、有谁关心呢?放翁诗说:“八千里外狂渔父,五百年前旧酒楼。”说是戏楼,也正合适。而今,旧戏楼奄奄一息还在,如孟老板一样的狂渔父早已不在了。
    戴璐所说的戏楼云集前门左右的盛景,只如前朝旧梦、明日黄花。如今不仅戏楼凋零,就连整个前门大街都被改造得二八月乱穿衣一样似是而非,仿旧的赝品排列成阵的老店铺里,今天卖这个,明天卖那个,变脸一般,让人莫衷一是,令前人不识故地,让后人误入歧途,如吴梅村诗中所叹:“放衙非复通侯第,废圃谁知博士斋。”
    那天,翻看《中华竹枝词全编(北京卷)》,忽然发现其中写青云阁的不少。青云阁作为清末民初北京四大商场之一,确实曾经名噪一时,其门额“青云阁”三个端庄有力的颜体大字,是当时书法家何诗荪所书。其中有这样两首:“青云阁上客常满,青云阁下马如飞。一路青云闲到此,管他人事几芳菲。”“青云阁矗正阳前,第一楼高插碧天。鬓影衣香消月夕,不教海上美青莲。”后者说的“青莲”,指的是上海福州路上有名的青莲阁茶肆,在这里是将青云阁与之媲美。前者则说的是青云阁当时的热闹非常,所谓“客常满”,不仅是吃喝购物,还有游乐,当时的诗人兼书法家萧湘(书法家萧劳之父)就有诗说青云阁“万种华洋货物储,打球人更乐轩渠”。 如今,青云阁尚在,在观音寺街和杨梅竹斜街,还可以看到它完整的前后门,门额上“青云阁”三个颜体大字也依然清晰。只是,有多少人记得,青云阁曾经有过如此的辉煌?当年,鲁迅、周作人、梁实秋、张恨水等人,是那里的常客。那里的玉壶春饭馆的春卷和虾仁面,曾经是鲁迅先生的最爱;那里的普珍园,传说是当年蔡锷和小凤仙相见的地方;那里的小舞台,梅兰芳和马连良都演过戏;那里一楼专门经营旧书的福晋书社,是很多爱书人光顾的地方。 又有多少人记得,北平和平解放之后,青云阁成了市政府的一个招待所。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它没落了,大门紧闭,只剩下一个空壳。前几年,曾经雄心勃勃整修一新,重张旧帜,建起了小吃城,开门揖客,梦想梅开二度。谁想一年光景不到,北京小吃没能救得了它,它再次没落,彻底关门,只留下门额上“青云阁”三个大字,苍凉地面对如水残阳。 那天,偶然读到吴梅村和胡南苕关于金鱼池的诗。其中,吴诗:“金鱼池上定新巢,杨柳青青已放梢。几度平津高阁上,泰坛春望祀南郊。”胡诗:“日射朱鱼吹浪泳,花随彩燕扑帘飞。”想起《帝京岁时纪胜》里说到的金鱼池:“池阴一带,园亭甚多。南抵天坛,芦苇蒹葭,一碧万顷。”更有棋罢不觉人换世之感。吴、胡二位诗中所说的有燕、有柳、有花、有鱼、有阁、有坛的情景,会让今日人们难以想象;《帝京岁时纪胜》所说的“芦苇蒹葭,一碧万顷”,更会让人以为不那么真实似的。只要看过老舍的话剧《龙须沟》,就知道不过百年,曾经柳荫鱼影、游人摩肩接踵的金鱼池,早就变成了臭水沟,如今,又已经变成了改造后的居民小区。地理意义上的金鱼池,经过时代的变化、时间的发酵,已经有了历史意义上的新的概念与意义。 如果再看,金鱼池之北有金台书院,之东有药王庙,之西有精忠庙。金台书院旧址尚存,精忠庙却先变为工厂,后和药王庙一起履为平地。如今,走在天坛城根下,往北望去,谁还能想象得到金鱼池当年不俗的风光,想象得到金台书院曾有过的书声琅琅,想象得到每年4月药王庙要酬戏于百姓的盛况,想象得到当年北京城唯一一处祭祀岳飞的精忠庙,曾经有过老北京人独特的祭祀方式——“土塑秦桧以煤炭燔之至尽,曰烧秦桧”呢? 这样白云苍狗的变化之地,还可以举出很多。 比如,当年,崇文门内,同仁医院和利亚药房之西和之北,均是空地,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后,成为各国洋人的跑马场和演兵场;而如今游人如织的天坛,旧时则被认为“距城较远,游者仍稀”;“永定门左安门后安门一带,仍多荒僻,苇塘菜圃与冢基相间。昔年官立多义冢,多在外城以内;施粥厂舍,亦均在南横街三里河各处,以其为贫民之所麇集也”。现在,走在这些早已经是楼群密集、人流如蚁的繁华地段,有多少人会知道、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由此感慨北京城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比如,沿前门楼子一直向南,当年,永定门外的沙子口是赛马之地;南顶村是踏青之地;西南侧的南海子是皇家狩猎之地;正阳门之右的关帝庙,每年五月十三是进刀马于关老爷之地,《帝京景物略》中说:“刀以铁,其重八十觔,纸马高二丈,鞍鞯绣文,辔衔金色,旗鼓头踏导之。”如此之举被称为“单刀会”。 如今,走在这些旧地,还会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老故事、老传统、老礼数呢?前门楼子还在,其左右的关帝庙和观音寺都早已经不在,“单刀会”只存在于老戏文之中。南顶,先成为肉联厂——当时北京最大、最现代化的牲畜屠宰场;现在变成了四环旁的楼盘。南海子,如今成了湿地公园,四周商业楼盘林立,建成一片新的社区。 有一日,我去南顶旧地,找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当年,我去北大荒,他被分配到了南顶的肉联厂,围着一口硕大的铁锅炸丸子。而今,他住在肉联厂拆迁后分给他的一套楼房里。他开玩笑对我说:“炸丸子的车间,变成了我的住房!”想起民国时的竹枝词:“日丽风和天气清,城南十里小游亭。晚来共看飞车去,柳外一帘酒旆青。”那时的景象,实在难以想象,前朝旧影,今日新景,日落云归,人去梦来,不觉慨然。 同一天,从南顶回家,路过沙子口,那里我曾经是那样的熟悉,沙子口西口的北京第一食品厂和东口的沙子口医院,往里走的沙子口小学,从童年到年轻的时候,我去过很多次。如今,大街两旁高楼林立,宽敞的大道上车水马龙,过街天桥上的人群川流不息,想当年五陵年少扬鞭策马之地,如此的沧海桑田,使眼前的街景恍然如梦。 古诗说:“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更何况经历过漫长岁月的北京,其中的沧桑变化是极其正常不过的。要看到,这些变化之中,有很多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会有的变化;同时,也要看到,这样的变化,多是以历史发展为依托的,而不是想当然的粗暴的变革。更重要的是,对于北京这样一座古都,不应忘记老北京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在这些变化之中,要寻找到有规律的脉络,让后人依据历史的罗盘,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感受到回家的路上扑面而来的浓烈的乡愁。 加拿大学者雅各布斯在她所著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写道:“老建筑对于城市是如此的不可或缺,如果没有了它们,街道和地区的发展就会失去活力。”她特别强调:“必须保留一些各个年代混合的旧建筑。保留这些旧建筑的意义决不是要表现过去的岁月留在这些建筑上的衰败的或失败的痕迹。……旧建筑是不能随意取代的。这种价值是由时间形成的。”她说,这些旧建筑“对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街区而言,只能继承,并在日后的岁月里持续下去”。 而如今走在北京,簇新的建筑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怪诞的建筑强暴地闯入眼帘,全然是一副国际大都市的风范。即使走在旧城的老街区,那些雅各布斯所说的“老建筑”“旧建筑”,也已经所剩无几。在破旧立新、维新是举的城市建设伦理作用下,这些老建筑、旧建筑,已经破旧不堪、千疮百孔,并不值钱,命中注定要沦为推土机下的死魂灵,人们哪里会觉得它们的价值是“由时间形成的”,是无可复制的,是无与伦比的,是应被守护的城市发展的活力源泉呢?随着这些老建筑、旧建筑的消失,更可怕的是和它们连在一起的记忆,也一并消失,以为新改造完成的城市空间,就是以往老北京历史的倒影和地理的肌理。那么,老北京真的就彻底消失而无可追回了。 此次从北京来到美国,在孩子家住了小半年,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为三联生活书店写作这本书,就是希望以一己残存却顽强的关于老北京的书写,唤回我们对于老北京的记忆。我一直相信,记忆在,老北京就在。记忆,是能够让老北京复活并显影的最后一副筹码。 关于老北京的书,我已经写了《蓝调城南》《八大胡同捌章》《我们的老院》等几本书。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写得好一些、深入一些,写出老北京从历史长河中延续下来、流淌下来的变与不变的辩证之流、交错之流,以及我们和这座古都有着切肤之痛的共同的情感,与这座古都血脉相连的共生共有的记忆。 逝者如斯,这将是我写作北京的最后一本书,下笔之前,颇有些犹豫踟蹰,便格外慎重一些。去年年底从北京来到美国,带来了部分写好的稿子需要重新改写和补充,而更多需要新写的篇章,该如何下笔,总觉得心里没底,便不忙动笔,先从图书馆里陆续借到很多的书,开始着手做写这本书的准备,希望准备得充分一些,下笔的底气能够稍足一些。如今,这本书终于完成了,我松了一口气。要感谢三联生活书店和本书责编李方晴女士的信任和鼓励。要感谢我的孩子和他所在的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的帮助。 来的时候,雪花纷飞;写完的时候,春雨潇潇。回到北京,重新修改一遍,已经是夏日炎炎时节。日子过得真快!不禁又想起了熟悉的布罗茨基的那句话:“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布罗茨基这句话的意味和针对性,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在飞速变化中渐行渐远的老北京,都尤其应验。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这本小书《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我不知道能否做到。 2018年6月21日 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