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第二性》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生前从未公开的小说手稿首度面世;
一部差点被萨特“判死刑”的小说,以波伏瓦少女时代挚友扎扎为原型,悼念她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友谊;
在波伏瓦的一生中,有两次失去对她影响至深,一次是丧失对上帝的信仰,一次是挚友扎扎的去世。她曾说:“我们一起与摆在我们面前的、令人厌恶的命运抗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相信她的死就是我为自己的自由付出的代价。”
波伏瓦文学遗产继承人、其养女希尔维·勒邦·德·波伏瓦作序,收录波伏瓦珍贵影像资料、手稿及信件;
《形影不离》写于《第二性》出版后第五年,波伏瓦生前毁掉了许多从未发表的作品,却始终没有毁掉这一部。她曾表示,她之所以写那些后来让她成名的书,是为了有机会讲述她的少女时代。
内容提要

《第二性》作者波伏瓦生前从未公开的小说手稿首度面世,以少女时代挚友扎扎为原型,悼念她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友谊。
九岁那年,希尔维初次遇见与她同岁的女孩安德蕾。她从未见过如此酷的女孩。与乖顺的“好学生”希尔维不同,安德蕾聪慧却叛逆,对一切若即若离。她经历过可怕的烧伤,身上带着火的印记。为了拒绝参加社交活动,她不惜用斧头砍伤自己。
她们变得形影不离。这感情炽烈、深入灵魂。从一起违抗学校秩序开始,循规蹈矩的希尔维一步步走向自由;生而不羁的安德蕾,却在家庭和礼法的约束下,步步挣扎,逐渐成为困兽。
目录
序言
第一章
第二章
译后记
影像资料
前言

在阿德里娜·德希尔教会学校,九岁的学生西蒙娜·德·波伏瓦身边坐着一位浅棕色短发的少女——伊丽莎白·拉古昂,又名扎扎,只比西蒙娜年长几天。她举止自然、风趣幽默、率真大胆,在周围的保守主义作风中显得特立独行。下学期开学时,扎扎没有来,整个世界变得黯淡无光、死气沉沉。有一天她突然来了,带来了阳光、欢乐与幸福。她聪明伶俐、多才多艺,西蒙娜被她吸引,欣赏她,为她着迷。她俩争各门功课的第一名,变得形影不离。西蒙娜在家里过得并非不幸福,她爱着自己年轻的母亲,欣赏父亲,还有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妹妹,但突然发生在这个十岁小女孩身上的,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情经历:对扎扎怀有炽热的感情,崇拜她,生怕惹她不高兴。当然,西蒙娜自己还只是个脆弱的孩子,无法理解这份让她深受打击的早熟经历,而对我们这些见证者而言,她们之间的故事令人动容。和扎扎的促膝长谈在她眼中具有无穷的价值。哦!她们所受的教育给她们施加了条条框框,不能过于亲密,彼此之间以“您”相称,尽管如此,她们之间的交谈是西蒙娜跟其他人从未有过的。这份无名的情感,按照传统的说法叫作“友情”,燃烧着她崭新的心,使她惊叹,让她迷醉,这样的情感如果不是爱又会是什么呢?很快,她知道扎扎对她并没有同样的依恋之情,也并没有猜到她的感情如此热烈,但是只要能爱着,其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扎扎在她二十二岁生日前一个月骤然离世。这起意外的悲剧一直萦绕在波伏瓦心头。此后很多年,扎扎经常潜入她梦里,戴着一顶粉色遮阳帽,脸色蜡黄,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为了抵抗虚无和遗忘,她只能求助于文学的魔法。波伏瓦先后四次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徒劳地尝试用文字再现扎扎,其中包括一些未出版的青年时代的小说、故事集《精神至上》(Quand prime le spirituel),以及《名士风流》(Les Mandarins)中被删掉的一段。《名士风流》在一九五四年获得龚古尔奖,同年,她再一次尝试写扎扎。这次她写了一部中篇小说,没有为其命名。这部作品此前没有出版过,现在是首次出版。这最后一次小说体尝试未能让她感到满意,但通过这一重要迂回,她实现了最终的文学转换:一九五八年,她将扎扎的生死往事记录在自传中,这就是《端方淑女》(Memoires diune jeune fille rangee)。
……
在这部小说里,希尔维的角色是朋友,所起的作用仅仅是让人理解安德蕾。正如学者爱莉安娜·勒卡姆一达波纳(Eliane Lecarrne-Tabone)所强调的那样,希尔维自身的回忆极少出现,关于她自己的生活、个人抗争、解放自我的动荡经历我们一无所知,尤其知识分子与保守派之间的根本对立——《端方淑女》的核心主题——在这里只是稍微提及。不过,我们还是能看出她在安德蕾的阶层不受待见,几乎不被接受。卡拉尔一家过着优裕的生活,而希尔维自己家本来属于不错的中产阶级,“一战”之后破产了,社会地位下降。她在贝塔里小住的时候,时常蒙受悄无声息的侮辱:她的发型、服饰被人指指点点。安德蕾悄悄在她房间的衣橱里挂了一条漂亮裙子。还有更严重的:卡拉尔夫人不信任她,觉得她误入歧途——她这样一位在索邦学习的年轻姑娘,将来要从事一份职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取得独立。那一晚在厨房里,希尔维向扎扎吐露心声,直言从前扎扎于自己而言意味着整个世界,扎扎大吃一惊,这让人心碎的一幕标志着两位朋友的关系扭转方向了。从此以后,是扎扎更爱对方。在希尔维面前,无尽的世界向她敞开,而安德蕾走向死亡。不过,是希尔维/西蒙娜复活了安德蕾。怀着温柔与敬重,她借助文学的力量重现了安德蕾的生命,肯定了她的存在价值。我还想提醒,《端方淑女》四个部分结尾词分别为:“扎扎”“讲述”“死亡”“她的死亡”。波伏瓦有负罪感,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继续活着是一种过错。扎扎是她逃离而付出的代价;她甚至在未出版的笔记中写下“祭品”这个词,扎扎是她获取自由而献出的祭品。但对我们而言,她的小说难道没有完成她赋予文字的近乎神圣的使命:抵抗时间,抵抗遗忘,抵抗死亡,“承认瞬间(l'instant)的绝对在场,一瞬即永恒”吗?
希尔维·勒邦·德·波伏瓦
后记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是波伏瓦在《第二性》中的著名论断。作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女性主义作家之一、无数女权斗士心中的教母、萨特的终身自由伴侣,波伏瓦似乎代表了世人眼中法国女性的形象:独立自主,追求个性解放与自我实现。但其实独立自主的“法国女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确切地说是二十世纪历次女性解放运动造就的产物。
《形影不离》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百年前的法国。跟同时期的中国相比,女性似乎并不享有更多自由:未婚女子的生活充满禁忌,夜里不能独自出门,无法单独跟男性约会,即使已经订婚,跟未婚夫也不能有过于亲密的举动。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若接受高等教育则被视为走上邪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结婚,繁衍后代,为家庭奉献自我才是她们的人生使命。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难免出现小说中的悲剧:一位花季少女因为礼教束缚,热烈追求爱情而不得,最终郁郁寡欢而死。
这本书的手稿波伏瓦生前没有发表,甚至没有给它命名,我们大可以认为在她的整个创作生涯中这本书不重要,然而恰恰相反。波伏瓦曾说,她之所以写书,写那些让她得以成名的书,都是为了能够讲述自己的少女时代,毕竟谁愿意去关注一个无名之辈的成长往事?甚至,当她还是一名少女时就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将这段人生写出来。波伏瓦少女时期的密友扎扎(书中的“安德蕾”)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猝然离世,跟她一同埋葬的是波伏瓦的整个少女时代。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由于这个故事对波伏瓦极端重要,她才十分谨慎,没有轻易发表,而是选择两年后用回忆录的形式再次讲述。
小说创作于一九五四年,这一年波伏瓦四十六岁,正值生命与事业的巅峰。她终于有足够的声望资本来诉说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友谊,纪念逝去的友人,使其在文字中复活。她们相遇于彼此九岁那年,小说便从“我”九岁开始讲起:“九岁那年,我是个乖顺的小女孩。”“乖顺”意味着服从既定秩序,也预示着日后一切冲突乃至悲剧的发生都跟“不乖”有关系。起初,不乖的那个孩子是安德蕾。在教会学校一群循规蹈矩的女生中,她显得特立独行:不太守纪律,爱跟老师唱反调,滑稽地模仿老师的言行举止,在钢琴汇报演出中吐舌头。如同阳光照进深林、骤雨搅乱静水,安德蕾对希尔维这位班级优等生、乖乖女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对她的生活产生了极大影响。从此,没有安德蕾的世界不再是完整的世界,不再有让人活下去的欲望。
安德蕾,这位在学校睥睨众生、不守规矩的小姑娘,长大后面临宗教戒律与世俗礼仪的残酷夹击,她试图抗争,却发现这是一张冲不破的网、一堵过不了的墙。她被迫跟心爱的人分手,为了履行各种家庭义务而无暇顾及自己的学业与兴趣爱好。以生命激情面对秩序的倾轧,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火、玫瑰、鲜血等红色意象。小说开篇,安德蕾出现在希尔维面前时,是一个被烈火舔舐过的孩子,曾因烧伤而休学。这场火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小说结尾,安德蕾脸烧得通红,高烧不退而死。她曾用斧头砍伤自己的脚,以鲜血淋漓的负伤来逃避没完没了的社交活动,为自己争取少许独处的空间。但几经挣扎,她终成一头困兽,世界逐渐对她关上了大门。
反观希尔维,从跟着安德蕾一起违抗学校秩序开始,一步步走向自由:先是摆脱了宗教桎梏,然后接受了高等教育,准备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她将拥有一份工作,获得经济独立,迎接她的是广阔、自由、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是她,而不是安德蕾,在二十岁左右成了挑战世俗价值的真正叛逆者。这倒并不意味着安德蕾没有她那样的决心和勇气,只是两人面临的阻力不同:安德蕾家底丰厚;而希尔维的父亲在“一战”中破产,没有能力为她准备嫁妆和张罗婚事,只能期望她有一份职业养活自己。如果家道没有中落,希尔维会不会是另一个安德蕾?从某种意义上讲,安德蕾是希尔维原本可能的一种命运。安德蕾死了,希尔维作为幸存者活了下来。
无论希尔维还是安德蕾,始终处于矛盾力量的撕扯当中。安德蕾深爱着母亲,而母亲偏偏是自由道路上的阻碍;她渴望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又担心自己是撒旦的帮凶,会摧毁对方的纯洁。希尔维看似已经抛弃信仰,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在言行举止方面,时常以教徒的标准要求自己,看不惯身边大学生的放浪形骸。小说自始至终维持着这种叙事的张力。若屈服,是在抗争中屈服;若反抗,是在犹豫中反抗。没有谁真正乖顺,也没有谁彻底叛逆。希尔维和安德蕾的青春,正如很多人的青春那样,不是大江大河向着大海一往无前,而是滚滚岩浆在地下奔袭寻找出口。
看过波伏瓦生前影像资料的人,大概都会对她的嗓音留下深刻印象。干燥、迅疾、冷峻,毫不拖泥带水,听她讲话,仿佛置身一座由钢筋水泥与玻璃构筑的现代建筑中,那里没有温柔的花花草草,没有繁复的装饰雕琢,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时空律动。在翻译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又听到了她的嗓音。这是一个没有形容词堆砌,也没有冗长从句的文本,小说情节也没有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波伏瓦以局外人的清醒目光和干脆口吻讲完了一个萦绕她一生的故事。小说中,有一晚在安德蕾家的乡下城堡里,希尔维向安德蕾吐露心声,诉说自己对她的炽热情感,但她故意用一种冷淡的语气,仿佛往事随风,一切已成过去。谁能说写这本小说的波伏瓦不是那一晚的希尔维呢?
感谢编辑任菲女士对译稿的仔细审读。她删除了译稿中冗余的字句,并对译稿提出了很多宝贵意见。希望用中文讲述的这个故事,听起来仍然是波伏瓦的声音。
精彩页(或试读片断)

九岁那年,我是个乖顺的小女孩。要知道,我并非一向如此。在更小的时候,我经常因受不了大人们的严厉管教而大哭大闹。有一天,一位婶婶忍不住郑重其事地说:“希尔维被魔鬼附体了。”是战争和宗教制服了我。怀着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我把一个“德国制造”的塑料玩偶在地上踩了又踩,不过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玩偶。别人告诉我:只有我品行良好,虔诚敬主,上帝才会救法国。我可不能逃避责任。在圣心大教堂,我和其他小女孩一起,边挥舞着小旗边唱颂歌。我开始经常做祷告并乐在其中。多米尼克神父一再鼓舞我,他当时是阿德莱德学校的指导神父,在他的谆谆教诲之下,我的宗教热情愈加高涨了。有一天,我穿着罗纱裙,戴着爱尔兰花边软帽,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领圣体仪式。从此以后,在大家的言谈之中,我俨然成了两个妹妹的榜样。我祈求上帝让父亲被分到战争部——因为他患有心力衰竭——结果如愿以偿。
一天清晨,我兴奋不已,因为那天开学,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学校。平时上课的时候,教室仿佛做着弥撒的教堂一般,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走廊里静悄悄的,老师们见到我们便露出温柔甜美的微笑。她们平时穿长裙,衣领很高。自从校舍的一部分被改造成医院之后,她们经常换一身护士服,白色头巾上印着红十字,看上去就像圣女一般。每当她们把我搂在胸前,我觉得心都要融化了。那天我三两口吞下汤和粗粮面包——要是在战前,吃的可是巧克力和鸡蛋黄油面包——然后不耐烦地等着妈妈给妹妹们梳洗穿衣。我们三个人都穿一身军蓝色大衣,是用真正的军装布料裁剪出来的,款式也跟军大衣一模一样。
“看,后面还有根小腰带!”妈妈对女友们说道,她们一个个流露出赞赏或惊讶的表情。妈妈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带着我们从楼里走出来。经过圆亭咖啡馆-的时候,我们有些忧伤。这家咖啡馆刚开业,热热闹闹的,就开在我家楼下,爸爸说它是失败主义者的老巢。“失败主义者”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新奇了,爸爸解释说:“这些人相信法国一定会战败。”“该把这些人都枪毙。”我不理解。人们相信一些东西,但不是故意要去相信的,只不过因为头脑中出现一些念头就要被惩罚吗?那些给孩子们发毒糖果的间谍、在地铁里用毒针扎法国妇女的人当然该死,但是对于失败主义者,我不是很确定。我才不想去问妈妈,她总是跟爸爸回答同样的话。
妹妹们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卢森堡公园的栅栏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好不容易到了学校,我赶紧爬上楼,书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着新书,随着我的脚步欢快摇摆。走廊刚上过蜡,蜡味中混着一丝疾病的气息。学监小姐们拥抱了我。在衣帽间,我见到了上一年的小伙伴们,她们当中没有谁跟我特别亲密,但我很喜欢大家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我在大厅逗留了一会儿,盯着橱窗里那些老旧物件,这些死去的东西已经又死了一回:塞满麦秸的鸟类标本的羽毛开始脱落,干枯的植物露出裂纹,贝壳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钟声响起,我走进圣玛格丽特教室。每间教室的模样都大同小异。在老师的主持下,学生们围坐在一张椭圆形的桌旁,桌上铺着一层黑色的仿皮漆布。母亲们坐在各自的孩子身后,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织风雪帽。我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邻座坐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她有着棕色的头发。,面庞清瘦,看上去比我小很多。她用幽深的眼眸紧盯着我,目光清澈透亮。
“班上最好的学生就是您吗?”
“我叫希尔维·勒巴热,”我说,“您呢?”
“安德蕾·卡拉尔,今年九岁。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小?我之前被烧伤过,耽误了长个儿。有一整年我都没有学习,妈妈想让我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您能把去年的课堂笔记借我吗?”
“可以的。”我说。
安德蕾说话时显得成熟稳重,语速很快,毫不含混,这让我感到几分惊讶。她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旁边的同学告诉我,您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她边说边侧头看了一眼丽赛特,“这是真的吗?”
“我也不是每次都考第一名。”我谦虚地回答。
我盯着安德蕾:她一头黑发直直地垂落在脸颊旁,下巴上沾了一点墨汁。一个活生生被烧伤过的小女孩,这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我真想问她一堆问题,可这时杜布瓦小姐进来了。她穿着长裙,裙摆拖曳在地板上。她长着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我一向很尊敬她。坐定之后,杜布瓦小姐开始点名,点到安德蕾时,她抬头看了她一眼。
“还好吗,我的小姑娘?不害怕吧?”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