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心。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内容提要

《务虚笔记》是史铁生的首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半自传式的作品。隔着咫尺的空间与浩瀚的时间,作家引着读者凝望生命的哀怨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小说行文优美、凝练,情感真挚、厚重,试试透映出对人世沧桑的如泣如诉、似幽似怨的伤感与领悟。“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这部小说注重对生命的印象、印象中的真实,以及与生命同时拓展的不同的心魂起点与去向,通过动物的繁衍、植物的生死,通过童年经验、革命和背叛、爱情的意义等来思考虚无,思考灵魂、精神、形而上、本质等虚而不空的哲学命题。
作者简介
史铁生,1951年1月生于北京,初中毕业后去延安插队,1972年双腿瘫痪转回北京,在某街道工厂做工七年。之后居家以写作为生。先后有中短篇小说、散文、长篇小说等出版。1997年底尿毒症加剧,开始靠透析生存。之后又有小说、随笔、散文、长篇小说出版。2010年12月突发脑溢血去世。
主要作品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命若琴弦》《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记忆与印象》《我的丁一之旅》等。
目录
一 写作之夜
二 残疾与爱情
三 死亡序幕
四 童年之门
五 恋人
六 生日
七 母亲
八 人群
九 夏天的墙
十 白色鸟
十一 白杨树
十二 欲望
十三 葵林故事(上)
十四 昨天
十五 小街
十六 葵林故事(下)
十七 害怕
十八 孤单与孤独
十九 差别
二十 无极之维
二十一 猜测
二十二 结束或开始
精彩页(或试读片断)

一 写作之夜
1
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见那两个孩子了。我想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到,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后,他们正被一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他们正在成为一本书的开端。他们不会记得我了。他们将不记得那个秋天的夜晚,在一座古园中,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画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撒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有一个独坐路边读书的男人曾经跟他们玩过一会儿,跟他们说东道西。甚至现在他们就已忘记,那些事在他们记忆中已是不复存在,如同从未发生。
但也有可能记得。那个落叶飘零的夜晚,和那盏路灯下一个孤单的身影,说不定会使他们之中的一个牢记终生。
但那不再是我。无论那个夜晚在他的记忆里怎样保存,那都只是他自己的历史。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设想那个人的孤单,设想那个人的来路和去处,他也可能把那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但那已与我无关,那仅仅是他自己的印象和设想,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了。
男孩儿大概有七岁。女孩儿我问过她,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随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达。当时我就想,我们很快就要互相失散,我和这两个孩子,将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嚣的城市里,失散在周围纷纷纭纭的世界上,谁也再找不到谁。
我们也是。我和你,也是这样。我们是否曾经相遇过呢?好吧你说没有,但那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或者不曾觉察,忘记和不曾觉察的事等于从未发生。
2
在一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中,在一座古祭坛近旁。我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读书和享受清静的好地方。两个孩子从四周的幽暗里跑来——我不曾注意到他们确切是从哪儿跑来的。他们跑进灯光里,蹦跳着跑进那片明亮的圆区,冲着一棵大树喊:“老槐树爷爷!老槐树爷爷!”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我说:“错啦,那不是槐树,是柏树。”“噢,是柏树呀。”他们说,回头看看我,便又仰起脸来看那棵柏树。所有的树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们还是看出来了,问我:“怎么这棵没有叶子?怎么别的树有叶子,怎么这棵树没有叶子呢?”我告诉他们那是棵死树:“对,死了,这棵树已经死了。”“噢,”他们想了一会儿,“可它什么时候死的呢?”“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它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不等我回答,男孩儿就对女孩儿说:“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有一个人,他端了一盆热水,他走到这儿,哗——得……”男孩儿看看我,看见我在笑,又连忙改口说:“不对不对,是,是有一个人走到这儿,他拿了一个东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男孩儿,认真地期待着一个确定的答案:“后来它就怎么了呀?”男孩儿略一迟疑,紧跟着仰起脸来问我:“它到底怎么死的呢?”他的谦逊和自信都令我感动,他既不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也不为刚才的胡猜乱想而尴尬,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无知和猜想都是理所当然的。两个孩子依然以发问的目光望着我。我说:“可能是因为它生了病。”男孩儿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r我说:“也可能是因为它太老了。”男孩儿还是问:“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说:“具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儿不问了,望着那棵老柏树意犹未尽。
现在我有点儿懂了,他实际是要问,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了死?这中间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状态,或者什么感觉?
就是当时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无法回答他。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知道吗?死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就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两个孩子所做的多——无非胡猜乱想而已。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以及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3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早晨听收音机里说,北方今年旱情严重,从七月到现在,是历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头。水,正在到处引起恐慌。
我逐年养成习惯,早晨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听广播。然后,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若是没人来,我就坐在这儿,读书,想事,命运还要我写一种叫做小说的东西。仿佛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时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那天那个女孩儿竟然叫我老爷爷,还是那个男孩儿毕竟大着几岁,说“是伯伯不是爷爷”,我松了一口气,我差不多要感谢他了。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当有人管你叫爷爷的时候你作何感想?太阳从这边走到那边。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4
那女孩儿问我看的什么书(“老爷爷你看的什么书?”“不对,不是爷爷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么书?”),我翻给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没有图画。没有。“字书。”她说,语气像是在提醒我。“对,字书。”“它说什么?”“你还不懂。”是呀,她那样的年龄还不可能懂,也不应该懂。那是一本写给老人的书。
P1-4